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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肉蒲团-卷一:覺後禪-春
    作者:钰龙 (01/09 12:14) 已有666人关注过本帖 共4人跟帖

    楼主:[align=left]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說法 談色事就色開端
    詞云:[/align][align=left]黑髮難留,朱顏易變,人生不比青松。名消利息,一派落花風。悔殺少年不樂,風流院,放逐衰翁。王孫輩,聽歌金縷,及早戀芳叢。
    世間真樂地,筭來筭去,還數房中。不比榮華境,歡始愁終。得趣朝朝燕爾,酣眠處,怕響晨鐘。掙眼看,乾坤覆載,一幅大春宮。[/align][align=left]這一首小令,名曰《滿庭芳》。單說人生在世,朝朝勞苦,事事愁煩,沒有一毫受用處。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,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,與人息息勞苦,解解愁煩,還不至于十分憔悴。照拘儒說來,婦人腰下之物乃「生我之門死我戶」,據達者看來,人生在世,若沒有這件東西,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,壽筭還要略少幾歲。不信,但看世間的和尚,有幾個四五十歲髮根不白的?有幾個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?[/align][align=left]或者說:和尚雖然出家,一般也有去路,遠則偷婦人,近則狎徒弟,也與俗人一般,不能葆元固本,所以沒壽。這等請看京裏的太監,不但不偷婦人,連偷婦人的器械都收拾了;不但不狎徒弟,連狎徒弟的把柄都沒有了,論理就該少嫩一生,活上幾百歲纔是,爲何面上的皺紋更比別人多些?頭上的白髮更比別人早些?名爲公公,實像婆婆。京師之內,只有挂長壽扁額的平人,沒有起百歲牌坊的內相。可見女色二字,原于人無損,只因《本草綱目》上面不曾載得這一味,所以沒有一定的註解,有說它是養人的,有說它是害人的。若照這等比驗起來,畢竟還是養人的物事。他的藥性與人參、附子相同,而亦交相爲用。只是一件:人參、附子雖是大補之物,只宜長服,不宜多服;只可當藥,不可當飯。若還不論分兩,不拘時度,盡飽吃下去,一般也會傷人。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: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,多服則有水火相尅之弊。當藥則有寬中解鬱之樂,當飯則有傷筋耗血之憂。世上的人若曉得把女色當藥,不可太踈,亦不可太密,不可不好,亦不可酷好,未近女色之際,當思曰:「此藥也,非毒也,胡爲懼之?」既近女色之際,當思曰:「此藥也,非飯也,胡爲溺之?」如此,則豈但陽不亢、陰不閉,世無夭札之民,亦可使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,即于王者之政亦不爲無助矣。[/align][align=left]只是一件:這種藥性與人參、附子件件相同,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,服藥者不可不知。人參、附子是道地者佳,土產者服之無益。女色這件東西倒是土產者佳,道地者不惟無益,且能傷人。何謂土產?何謂道地?現在的婦人、自家的妻妾,不用遠求,不消錢買,隨手扯來就是,此之謂「土產」。任我橫眠倒睡沒有阻撓,隨他叩戶敲門不擔驚恐;既無傷于元氣,且有益于宗祧。交感一番,渾身通泰。豈不謂之養人?艶色出于朱門,嬌粧必須繡戶。家雞味淡,不如野鶩新鮮;舊婦色衰,爭似閨雛少艾,此之謂「道地」。若見此等婦人,眠思夢想,務求必得,初以情挑,繼將物贈,或踰墻而赴約,或鑽穴而言私。饒伊色膽如天,到底驚魂似鼠,雖無誰見,似有人來。風流汗少而恐懼汗多,精液遍從毛孔洩;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,鬚眉常爲捉奸髡。試身不測之淵,立構非常之禍,暗傷陰德,顯犯明條。身被殺矣,既無償命之人;妻尚存兮,猶有失節之事。種種利害,慘不可當。可見世上人于女色二字,斷斷不可捨近而求遠,揀精而擇肥,厭平常而求怪異。做這部小說的人,原具一片婆心,要爲世人說法,勸人窒欲,不是勸人縱欲;爲人秘淫,不是爲人宣淫。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。[/align][align=left]說話的,你既要使人遏淫窒慾,爲甚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俗,却做起風流小說來?看官有所不知。但凡移風易俗之法,要像大禹治水一般,因其勢而利導之,則其言易入。近日的人情,怕讀聖經賢傳,喜看稗官野史。就是稗官野史裏面,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,喜看淫邪誕妄之書。風俗至今日,可謂靡蕩極矣。有心世道者,豈可不思挽回?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爲善,莫說要使世上的人將銀錢買了去看,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經藏的一般,刊刻成書,裝釘成套,賠了帖子送他,他不是拆了包甕,就是扯了吃烟,那裏肯施捨眼睛去看一看!不如就把色慾之事去歆動他,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,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,使他瞿然嘆息道:「女色之可好如此,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遠受用,而爲牡丹花下之鬼,務虛名而丟實際乎?」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,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,使他幡然大悟道:「姦淫之必報如此,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,而爲隋珠彈雀之事,借虛錢而還實債乎?」思念及此,自然不走邪路。不走邪路,自然夫愛其妻,妻敬其夫,《周南》《召南》之化,不外是矣。此之謂就事論事、以人治人之法。不但做稗官野史之人當用此術,就是經書上的聖賢,亦先有行之者。不信但看戰國之時,孟子對齊宣王稱說王政。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,王政非其所好,只隨口賛一句道:「善哉,言乎!」孟子道:「王如善之,則何爲不行?」宣王道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貨。」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[按1]做人家的話去引進他。宣王又道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」他說到這一句,已甘心做桀紂之君,只當寫个不行王政的回帖了。若把個道學先生,就要正顏厲色規諫他道:「色荒之事,從古帝王具有規箴:庶人好色則亡身,大夫好色則失位,諸侯好色則失國,天子好色則亡天下。」宣王若聞此言,就使口中不說,心上畢竟回覆他道:「這等,寡人病入膏肓,不可救藥,用先生不著了。」誰想孟子却不如此,反把太王好色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,使他聽得興致勃然,住手不得。想太王在走馬避難之時,尚且帶著姜女,則其生平好色、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。如此淫蕩之君,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?他却有個好色之法,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人避難。太王與姜女行樂之時,一國的男子婦人也在那邊行樂。這便是陽春有脚,天地無私的王化了。誰人不感頌他,還敢道他的不是?宣王聽到此處,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,不復再推「寡人有疾」。不然,焉知他不又把「寡人好酒」、「寡人好氣」的套話來謙遜兩番?孟子這段機權,真是火裏生蓮的手段!做這部小說的人,得力就在於此。但願普天下的看官買去當經史讀,不可作小說觀。凡遇叫看官處,不是針砭之語,就是點化之言,須要留心體認。其餘形容交媾之情,摹寫房幃之樂,不無近于淫褻,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,纔知結果、纔識警戒。不然,就是一部橄欖書,後來縱有回味,其如入口酸嗇、人不肯咀嚼何?我這番形容摩寫之詞,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,引他吃到回味處也。莫厭攤頭絮繁,本事下回便見。[/align][align=left]【評:這部小說惹看極矣。吾知書成之後,普天之下無一人不買,無一人不讀,所不買不讀者惟道學先生耳。然而真道學先生未有不買不讀者,獨有一種假道學,要以方正欺人,不敢買去讀耳。抑又有說:彼雖不敢自買,未必不倩人代買。雖不敢明讀,未必不背人私讀耳。】[/align]
    2楼:钰龙 (01/09 12:15) 引用
    [align=left]第二回 老頭陀空張皮布袋 小居士愛坐肉蒲團
    詩云:[/align][align=left]慾海微茫似不深,却同弱水比浮沈。
    饒伊輕似蜻蜓翼,點著波痕沒處尋。[/align][align=left]說話元朝致和年間,括蒼山中有一個頭陀,法名正一,道號孤峰。他原是處州郡學一個噪名諸生。只因性帶善根,生下來弥月之時,在襁褓之中,不住的咿咿唔唔,就像學生背書一般。父母不解其故。有個行脚僧上門抄化,見丫鬟抱在手中,似啼非啼,似笑非笑。僧人側耳聽之,說他念的是《楞嚴大藏真經》,此子乃高僧轉世。就向他父母乞爲弟子。父母以爲妖言,不信。大來教他攻習舉業,雖則一覽數行,過目成誦,怎奈功名之事非其所願,屢次弃儒學佛,俱被父母痛懲而止。不得已出來應試,垂髫就入泮,入泮就幫補。及至父母亡後,他待三年服闋,將萬金家產盡散與族人。自己縫了一個大皮袋,盛了木魚、經藏等物,落去頭髮,竟入山脩行。知道的稱爲「孤峰長老」,不知道的只呼他做「皮布袋和尚」。他的修行与衆僧不同,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堅,就于僧家本等事業之中也有三戒。那三戒?[/align][align=left]「不募緣,不講經,不住名山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人問他爲什麼不募緣,他道:「學佛之事,大抵要從苦行入門。須不住的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使饑寒之慮日迫;饑寒之慮日迫,則淫慾之念不生;淫慾之念不生,則穢濁日去,清靜日來,久之自然成佛。連經也可以不必念,咒也可以不必持也。若還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,終日靠著施主拿來供養,腹飽則思閒步,體煖則愛安眠。閒步而見可慾,安眠即成夢想。無論學佛不成,種種落地獄之事,不求而自至矣。我所以自食其力,戒、不募緣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人問他爲甚麼不講經,他道:「經懺上的言語,是佛菩薩說出來的,除非還是佛菩薩纔解得出。其餘俗口講經,猶如痴人說夢。經一番詮釋,多一番支離。當初陶淵明『讀書不求甚解』,夫以中國之人讀中國之書,尚且不敢求其甚解,况以中國之人讀外國之書,而可妄加翻譯乎?我不敢求爲佛菩薩之功臣,但免爲佛菩薩之罪人而已。以此知愚守拙,戒、不講經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人又問他爲何不住名山,他道:「修行之人,須要不見可欲,使心不乱。天下可欲之事,不獨在聲色貨利之中。就是適體之清風,娛情之皓月,悅耳之禽鳥,可口之薇蕨,一切可愛可戀,使人低徊不能去者,皆是可欲。一居勝地,便有山靈水怪引我尋詩,使人撇不下當年筆墨;月姊風姨攪人入定,使我坐不安子夜蒲團。所以入名山讀書者,學業不成;入名山學道者,名根難淨。况且那一處名山沒有燒香的女子、隨喜的仕宦?月明、柳翠之事,乃前車也。我所以撇了名山來住荒山,不過要使耳目之前無可沾帶的意思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問者深服其言,以爲從古高僧所未發。他只因有此三戒,不求名而名日彰。遠近之人發心皈依者甚衆,他却不肯輕收弟子,要察他果有善根、絕無塵念者,方纔剃度;略有一毫信不過,便拒絕不收。所以出家多年,徒弟甚少。獨自一個在山澗之旁,構幾間茅屋,耕田而食,汲泉而飲。寫一幅對聯貼在屋柱上,道:[/align][align=left]學佛無安樂身,須活游遍一十八層地獄;
    參禪非容易事,問已坐破幾千百個蒲團。[/align][align=left]即此一聯,便見他生平的苦行。一日,秋風蕭瑟,木脫蟲吟。和尚清晨起來,掃了門前的落葉,換了佛前的淨水,裝香已畢,放下蒲團,就在中堂打坐,偶然忘了閉門。忽有一少年書生,帶兩個家僮走進門來。那書生的儀表生得:[/align][align=left]神如秋水,態若春雲。貌擬潘安,腰同沈約。面不傅粉而白皙有如婦人,唇未塗脂而紅艶宛同處女。眉長能過目,體弱不勝衣。戴一頂漆黑縐紗巾,雅稱面龐如冠玉;穿一緉[按1]鮮紅刻絲履,輕移脚步似淩雲。[/align][align=left]這是他通身的俊俏,合体的風流,還不過言其大概。若把他五官四肢逐件形容起來,就做幾十篇賦,幾百首賛,也還摹擬不盡。別的雖然秀麗,還與人相去不遠,獨有那雙眼睛,更覺生得異樣。怎見他異樣?有《西江月》詞爲證:[/align][align=left]兩縫細如纖玉,双眸堪比寒晶,瞳仁黑白太分明,光焰常流不定。遇見男儿似白,一逢女子偏青,常嫌阮藉欠多情,不作紅顏水鏡。[/align][align=left]這種眼睛就是世上人所說的色眼。有色眼之人,大約不喜正觀,偏思邪視。別處用不著,惟有偷看女子,極是專門。他又不消近身,隨你隔幾十丈路,只消把眼光一瞬,便知好醜。遇著好的,就把眼色一丟。那婦人若是正氣的,低頭而過,不看到他臉上來,這眼光就丟在空處了。若還世上有色眼婦人,有男人一樣毛病的,那邊丟來,這邊丟去,眼角上遞了情書,就開交不得了。所以不論男子婦人,但生下這種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,喪名敗節,皆由于此。看官們的尊目,若有類此的,不可不慎![/align][align=left]彼時這書生走進門來,對佛像拜了四拜,對和尚也拜了四拜,起來,立在旁邊,端然不動。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時,不便回禮,直待完了工課,方纔走下蒲團,也深深回了四拜。送坐已定,就開口問其姓名。書生道:「弟子乃遠方之人,游藝浙中,別號『未央生』。聞得師父乃一代高僧,兩間活佛,故此齋戒沐浴,前來拜仰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說話的,你方纔說和尚問其姓名,他爲何不稱名、不道姓,却說起別号來?看官要記得,元末之時士風詭異,凡是讀書人,不喜稱名道姓,俱以別號相呼。故此,人都另有個表德,有稱爲「某生」的,有稱爲「某子」的,有稱爲「某道人」的。大約年少者穪「生」,中年者稱「子」,老年者稱「道人」。那表德的字眼,也各有取義,或是情之所鍾,或是性之所近,隨取二字以命名,只要自己明白,不必人人共曉。書生只因性耽女色,不喜日而喜夜,又不喜後半夜而喜前半夜,見《詩經》上有「夜如何其?夜未央」的兩句,故此斷章取義,名爲「未央生」。[/align][align=left]當時和尚見他稱譽太過,媿不敢當,回了幾句謙遜的話。其時瓦鐺之中齋飯已熟,和尚見他徒步遠來,必然饑餒,就留他吃了晨齋。兩个對坐談禪,機鋒甚合。原來未央生性極聰明,不但精研舉業,凡三教九流之書,無不流覧。這禪機裏面,別人千言萬語參不透的,他只消和尚提頭一句,就徹底了然。和尚口中不說,心上躊蹰道:「好個有知識的男子!只怪造化賦形有錯,爲何把一副學佛的心胸,配一個作孽的相貌?我看他形容,察他舉止,分明是个大色鬼,若不把他收入皮布袋中,將來必至鑽穴踰墻,釀禍閨閫,天地間不知多少婦人受其荼毒。我今日不見則已,見了搆亂之人,而不爲衆生弭乱,非慈悲之道也。即便他孽根已固,不可動移,我亦自盡其心而已。」就對他道:「貧僧自從立心度世以來,這雙眼睛閱人多矣!那些愚夫愚婦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,就是走來參禪的學士、聽法的宰官,也都是些門外漢。大抵悟禪與悟道是兩種聰明,悟道易,悟禪難。在儒教中聞一知十的,走到佛教中來,只好聞一知二。誰想賢居士竟有如許靈明,以此學禪,不數年可登三昧。人生在世,易得者是形体,難得者是性靈;易過者是時光,難過者是劫數。居士帶了作佛的資性來,不可走到鬼魅路上去。何不乘此朝氣未散之時,割除愛慾,遯入空門?貧僧雖是俗骨凡胎,猶堪作他山之石。果能發此大願力,証此大因果,百年以後,上可配享于僧伽,下亦不至聽命于羅刹。居士以爲何如?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回覆道:「弟子逃禪之念蓄之已久,將來少不得要歸此法門。只是弟子尚有二願未酬,難于擺脫。如今年紀尚幼,且待回去畢了二事,安享數年,不枉爲人一世,到那時節,然後來摩頂皈依,未爲晚也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道:「請問居士有那二願?莫非是要策名天府,下酬所學;立功異域,上報朝廷麼?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搖頭道:「不是。功名二字,雖是讀書人分內事,然而必得者少,不得者多。當初劉蕡也曾不第,李白亦未登科,即有必中之才,也須必中之命,弟子豈能自司其命乎?就是建功立業,也有個大數。若還天不容你建功,人不許你立業,縱有岳武穆之忠、關雲長之義,只好自盡其心,自棄其身而已。豈能必其有濟于國家?這些名利關頭,弟子倒看得破,所願不在于此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道:「這等,居士所願者畢竟是何事?」未央生道:「弟子所願者,乃是自己力量做得來,自己心上信得過,不是妄想,不是難得的事。不瞞師父說,弟子讀書的記性,聞道的悟性,行文的筆性,都是最上一流。當今這些名士,不過是勉强記誦,移東換西,做幾篇窗稿,刻一部詩文,就要樹幟詞壇,縱橫一世了。總弟子看來都是些假借。要做真名士,畢竟要讀盡天下異書,交盡天下奇士,游盡天下名山,然後退居一室,著書立言,傳于後世。幸而掛名兩榜,也替朝廷做些事業;萬一文福不齊,老于牖下,亦不失爲千古之人。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語二句道: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……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道:「這是第一句了。那第二句呢?」未央生正待開口,又復吞聲,却像怕和尚笑他,不好說出的意思。和尚道:「第二句,居士既然怕講,待貧僧替說了罷。」未央生道:「弟子心上的事,師父那裏說得出?」和尚道:「且待貧僧說來,若還不是,情願受罰。只是說著了,居士不要假推不是。」未央生道:「師父若說得著,不但是菩薩,又是神仙了!正要求你指引迷途,豈敢遁詞推託?」和尚不慌不忙,從容說道:「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聽了不覺目睜口呆,定了半晌,方纔陪笑道:「師父真異人也!這兩句私語是弟子心上終日念的,師父竟像聽見的一般,一口就猜著了。」和尚道:「豈不聞『人間私語,天聞若雷』乎?」未央生道:「論起理來,情慾之言,不該對著法座講。只是師父說到此處,弟子不敢不以實告。不瞞師父說,弟子道心尚淺,慾念方深。從古以來,『佳人才子』四個字,再分不開。有了才子,定該有佳人作對;有了佳人,定該有才子成雙。當今絕色佳人,弟子尚不曾見,常見略有幾分姿色的婦人,都配著醜陋男子,不能不爲紅顏抱恨。弟子的才華且不必說,就是相貌也不差。時常引鏡自照,就是潘安、衛玠生在今時,弟子也不肯多讓。天既生這等一個男人,豈不生那般一個女子相配?如今世上若沒有佳人則已,倘或有之,求佳偶者,非弟子而誰?故此弟子年過二十,尚未定親,是不肯辜負才貌的意思。待弟子回去,覓著佳人,成了配偶,生一子以繼宗祧,那時節,良願已酬,無復他想,不但自己回頭,亦將勸化室人同登彼岸。師父以爲何如?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聽了,半晌不言,冷笑一声,方纔回覆道:「這等說來,居士的念頭一毫不差,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老大有些不是。若把一副醜陋形骸付與居士,居士具一點不昧之靈,或者反能歸于正果。所以古來之人,常有癩疾瘋癥,手折脚蹺,因受天刑而成仙作佛者,就是這種道理。居士是因賦形之時,天公忒驕縱了些,就如父母愛子一般,幼小之時唯恐損傷皮肉,惱壞性情,不忍打他一下,駡他一句。兒子大來,只說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,父母養就的,必無損壞之日,所以任意去爲非作歹;犯下罪來,受官府之鞭笞,遭朝廷之刑戮,方恨父母驕縱太過,致有今日這副細嫩皮肉、驕傲性情,不是好祥瑞也。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個才子,就要去尋第一位佳人,無論佳人可得不可得,就使得了一位,只恐這位佳人他額角上不曾註寫『第一』的兩個字。你見了强似他的,又要翻起案來。那好似這一位的佳人,若與居士一般生性,不肯輕易嫁人,要等第一個才子的,居士還好娶來作妾。萬一有了良人,居士何以處之?若斷了妄想,依舊不曾娶得第一位佳人。若要千方百計,求遂所願,則種種墮地獄之事從此出矣。居士還是要墮地獄乎?上天堂乎?若甘心墮地獄,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。若還要上天堂,請收拾了那些妄念,來跟老和尚出家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道:「師父起先的話,都說得津津有味,只是『天堂地獄』四个字,未免有些落套,不似高僧之言。參禪的道理,不過是要自悟本末,使身子立在不生不滅之處,便是佛了。豈真有天堂可上乎?即便有些風流罪過,亦不過玷辱名教而已,豈真有地獄可墮乎?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道:「『爲善者上天堂,作惡者墮地獄』,果然是兩句套話。只是你們讀書人,事事俱可脫套,唯有修身立行之事,那些舊套子一毫也脫不得。無論天堂地獄,明明不爽。即使沒有天堂,不可不以天堂爲向善之階;即使沒有地獄,不可不以地獄爲作惡之戒。你既然厭聞套話,我且去了將來的陰報,來說現在的陽報。只是說來說去,少不得又有套話起頭。古語二句道:『我不淫人妻,人不淫我婦。』這兩句是從來極陳極腐極平常的套語了,只是世上貪淫好色之人,不曾有一個脫得套去。淫人妻者,妻亦爲人所淫;污人女者,女亦爲人所污。若要脫套,只除非不姦不淫則已;若要姦淫,少不得要被套話說著。居士還是要脫套乎?要入套乎?若要入套,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;若要脫套,請收拾了那些妄念,來跟老和尚出家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道:「師父這些言語,極講得透徹。只是爲愚蒙者說法,不得不講個尽情,使他聽得毛骨竦然,纔知警戒。若對我輩說理,恐亦不必如此。天公立法雖嚴,行法亦未嘗不恕。姦淫必報者雖多,姦淫不報者,亦未嘗不少。若還挨家逐戶去訪緝姦淫,淫人妻女者,亦使其妻女償人淫債,則天公亦甚褻矣!總之,循環之道,報施之理,大概不爽,爲不善者,不可不知,這就是勸化的大題目了。何必如此膠柱?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道:「照居士這等說來,世上的姦淫亦有不報的麼?只怕天公立法幷不曾使人漏網。或者居士的耳目忠厚,略有使人漏網處。據貧僧看來,淫人妻女而不報者,古今並沒有一個。書史所載,俗口相傳者,盈千累萬,我出家受戒之人,不便出之于口。居士請試思之,但是淫人妻女,是得便宜的事,肯對人說,故知道的多;妻女被淫,是失便宜的事,不肯對人說,故知道的少。內中還有妻瞞其夫,女瞞其父,連自家也不知道,還說姦淫之報,必無此事。直到蓋棺之後,方信古語不誣,到那時節,這句了悟的話,又對人說不出了。無論姦了人的妻女纔以妻女償人淫債,只姦淫之念一動,此時妻女之心,不知不覺也就有許多妄念生出來了。譬如自家的妻子生得醜陋,夜間與他交媾之時不十分起興,心上想著日間所見的標致女子,把妻子權當了他,自取其樂。焉知此時妻子心上不嫌丈夫醜陋,想著日間所見的標致男子,把丈夫權當了他,自取其樂?此等事家家有之,人人有之,雖無損于冰霜之操,頗有傷于匪石之心。亦男子好淫之報也。舉心動念,尚且如此,何况身入其室,體壓其膚,而鬼神不見,造物不嗔,使其妻子爲完名全節之婦乎!貧僧這些言語都不是套話。居士以爲然否?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道:「極講得入理。只是一件,還要請問師父:有妻有女者淫了人的妻女還有妻女相報,倘若是個無妻無妾的光棍,沒兒沒女的獨夫,淫了人的妻,姦了人的女,把甚麼去還債?這天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。還有一說,一人之妻女有限,天下之女色無窮。譬如自家只有一兩個妻妾,一兩個兒女,却淫了天下無限的婦人,即使妻女壞事,也就本少利多了。天公將何以處之?」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見他說到此處,知道是塊頑石,推移不動的了,只得用個半放半收之法,就對他道:「居士談鋒甚利,貧僧媿不敢當。只是這種道理,只說無憑,直待做出來方見明白。居士請回,待娶了佳人之後,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,方有實際。貧僧自此以後,不敢再饒舌矣。只是一件,居士有超凡入聖之具,登峰造極之資,貧僧實不忍捨。萬一到豁然大悟之後,還要來惠顧貧僧,商量歸路,不要因貧僧之言不幸而中,相見無顏,竟自割絕了。貧僧從明日起,終朝拭目而待。」說罷,裁半幅殘紙,提起筆來,寫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:[/align][align=left]請拋皮布袋,去坐肉蒲團。
    須及生時悔,休嗟已蓋棺。[/align][align=left]將來折作幾折,遞與他道:「麤笨頭陀,不識忌諱,偈語雖然太激,實出一片婆心。屈居士留之,以爲後日之驗。」說完立起身來,竟像要送他的意思。未央生知道見絕,不便留連,又重他是個高僧,不敢悻悻而去,只得低頭陪罪道:「弟子賦性愚頑,不受教誨,還望師父海涵。他日重來,尚祈收納。」說罷,依舊跪下來,拜了四拜。和尚也一般回礼,送他出門,又叮囑了幾句,方纔分別。[/align][align=left]和尚的出處,此回已盡,後面只說未央生迷戀女色之事,不復再叙孤峰矣。要識高僧結果,直到末回始見。[/align][align=left]【評:未央生是一本戲文的正生,孤峰乃末脚也。他人執筆,定將未央生說起,引孤峰作過客。此是小說家正派。此獨首叙孤峰極其詳悉,使觀者疑孤峰後來或有淫行,誰料却大不然。直到打坐參禪,忘記閉門處,纔露出正意來,使人捉摸不定。此從來小說之變体,乃作者闢盡窠臼處。即使他人用此法,又必使題旨錯乱,頭緒紛然,使觀者不辨誰賓誰主。此獨眉眼分明,使人看到入題處,便自了然。末後數語,又提清線索,不復難爲觀者,真老手也。《水滸》而外,未見其儔。有謂與《金瓶》伯仲者,無乃淮陰絳灌乎?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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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3楼:钰龙 (01/09 12:16) 引用
    [align=left]第三回 道學翁錯配風流壻 端莊女情移輕薄郎
    詩云:[/align][align=left]婦性從來揔善淫,却非無自啓邪心。
    枕邊不說崔家事,墻外誰挑卓氏琴。
    情劇莫從堂上演,靡詞少向閫中吟。
    休言野史傷風化,悟到頭來字字金。[/align][align=left]却說未央生自從別了孤峰,一路唧唧噥噥的埋怨道:「好沒來頭!我二十多歲的人,一朵鮮花纔開,就要教人削髮修行去尋苦吃。世上那有這樣不情的人。我今日之來,不過因他是由名士出家,胸中定有些不同的見解,要領略他些禪機,好助我的文思。誰想竟受他許多怠慢,口裏的刻薄也勾得緊了,還做一首烏龜偈贈人,教人當得起當不起?一個七尺昂藏的丈夫,若做了官,還要治天下、管萬民,難道自家一個妻子管不下,等他做出別樣事來不成?我如今偏要與他拗一拗,不遇著好婦人就罷了,倘遇著好婦人,决不當面錯過,略做幾樁風流罪犯,拼得把自家閨門放緊些,且看有那個男人來討得債去。不是誇嘴說,隨你甚麼婦人,嫁了我這樣標致丈夫,就有別個男子引誘他,只怕也看不上眼了。那失節之事料得定是沒有的。他方纔那一首偈,論理就該扯碎了丟還他。只是以後相見要塞他那張毒口沒有憑據,我且畱在這邊,且看他後來見了悔過不悔過。」思量已定,就將偈語搓作一團,塞在衣帶之中。[/align][align=left]回到家裏,分付幾個伴當各路去傳諭媒婆,要尋世間第一位佳人。他原是个閥閱之家,又兼有潘安之貌、子建之才,那一个男子不願得他爲壻?那一個婦人不願得他爲夫?自從傳諭之後,日日有幾起媒妁尋他說親。小戶人家任憑他上門去相,從頭相到脚底。若是大戶人家,要顧惜体面的,或是約在寺院之中,或是訂在荒郊之外,兩下相逢,以有心作爲無意,一般相得分明。惹了多少婦人回去害相思,他却一个也看不上眼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有個媒人對他道:「這等看來,別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對頭,只有鐵扉道人的小姐,名字叫做『玉香』,方纔配得你上。只是他父親古板,定不肯使人相,你又定要相,這樁事又是做不來的了。」未央生道:「他爲何叫做『鐵扉道人』?你爲何見得他小姐標致?既然標緻,又爲何不肯使人見面?」媒人道:「這個老者是通縣有名的宿儒,做人極其孤介。家中有田有地,無求於人,生平沒有一個朋友,獨自一個坐在家裏讀書。隨你甚麼人去敲門,他只是不開。有一個貴客,慕他的名,不遠百里走去訪他,敲了半日門,莫說不開,連答應也不答應。那貴客沒奈何,只得題詩一首,寫在門上而去。中間有兩句道:『但知高士蓬爲戶,誰料先生鐵作扉。』他後來見了詩句,道:『鐵扉兩字,甚覺新異,又且道得不差。』就把他做了別號,叫做『鐵扉道人』。生平沒有兒子,止得一女,生得如花似玉。我們做媒的眼睛,見千見萬,再不曾見有强似他的。又且讀了一肚書,都是父親所教,提起筆來,隨你詩詞歌賦,沒有一件做不出。他家的閨門極是嚴緊,又不走去燒香,又不出來看會,長了一十六歲,不曾出頭露面,至于三姑六婆飛不進門,一發不消說了。只有那一日,老者立在門前,見我走過,叫住問道:『你莫非是做媒的麼?』我應道:『正是。』他就把我引到家中,指著女兒對我道:『這是我的小姐,要招個像樣的女壻當兒子養老。你可留心替我訪視。』我就把相公說上。他道:『我也聞得他的才名,但不知德行何如?』我又道:『相公少年老成,毫無破綻。只是一件,他要親眼相一相,纔肯下聘。小姐這樣才貌,自然是中意的。但不知可肯容他上門?』他聽到此處,就放下臉來,道:『胡說!只有揚州人家養的瘦馬肯與人相,那有正經女兒許男子見面之理。』我見他說了這一句,就不好再講別話,竟自出門來了。故此知道這頭親事定做不成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聽了這些言語,心上躊蹰道:「我如今上無父母,下無兄弟,孤身一人,明日娶了妻子,靠那一個拘管?就是自己行監坐守,難道沒有出門的時節?這老兒的心性如此,那齊家的法度不問可知。我若贅在他家,不消我去隄防,他自家的女兒,自然會照管,我就出門一世也不妨了。那有這樣湊巧的事。只是不相一相,究竟不放心,媒人的口那裏信得?」就對他道:「照你說來,親事是極相當的了。畢竟求你生個法子,使我窺見些影響,只要大段不差,也就罷了。」媒人道:「這個斷斷不能。你若不信,只好去求籤問數,卜之于神。該做就做,不該做就罷。那鐵扉裏面,定然是鑽不進的。」未央生道:「也說的是。我有個朋友,請仙判事极其靈驗。待我請他回來判斷過了,然後回你的話。」媒人答應而去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到了次日,齋戒沐浴,把請仙的朋友延至家中,焚香稽首已畢,就低聲禱祝道:「弟子不爲別事,止因鐵扉道人之女,名爲玉香。聞得他姿容絕世,要娶爲妻,但屬耳聞,未曾目擊,所以請命于大仙。如今所問,也不在婦德之貞淫,也不在女工之巧拙,就是子息有無,自有定數,也不必預曉。單問他容貌何如?若是姿色果然好,弟子就與他聯姻。稍有不然,即行謝絕。伏望大仙明白坦易,指引迷途,勿示糢糊之言,使弟子參詳不出。」祝完又拜四拜,起來扶住仙欒,聽其揮寫。果然畫出一首詩道:[/align][align=left]紅粉叢中第一人,不須疑鬼復疑神。
    只愁艶冶將淫誨,邪正關頭好問津。[/align][align=left]右其一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見了這一首,心上思量道:「這等看來,姿色是好的了。只是後面二句,明白說他冶容誨淫。難道這个女子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?詩後既有『其一』二字,畢竟還有一首。且看後作何如。」只見仙欒停了一會,又寫出四句道:[/align][align=left]婦女貞淫揔不差,但須男子善齊家。
    閉門不使青蠅入,何處飛來玉上瑕。[/align][align=left]右其二[/align][align=left]回道人題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見了「回道人」三字,知道是呂純陽的別號,心上歡喜道:「此公于酒色二字極是在行。他說好,畢竟是好的了。後面一首又破我心上之疑,可見此女原未破瓜,不過要我著意隄防的意思。有那樣古板丈人替我拘管,斷然沒事。後面兩句道:『閉門不使青蠅入,何處飛來玉上瑕。』明明說他鐵扉之中無人鑽得進的意思,不必再疑惑了。」就望空拜謝了純陽,叫人喚媒婆來分付說:「仙詩判得甚好。如今不消去相得,你竟去說親罷了。」媒人甚喜,走到鐵扉道人家,把未央生求親的意思傳述一遍。道人道:「他起先要上門相親,就是個重色不重德的人了,輕薄可知。我要招個有品有行的女婿,不要這等務外之人。」那媒婆要趁媒錢,只得千方百計把巧話去回護,說:「他要相的意思,不是爲色,只怕舉止輕佻,沒有福相,後來做不得夫人。故今訪得府上的閨訓甚嚴,小姐的閫德又備,故此心安意肯,特地央我來求親。」道人見他說得近理,就許了親事。約定吉日,過門完姻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雖然聽了媒人的話,信了仙詩之言,只因不曾相得,到底有些狐疑。直到成親之夜,拜堂已畢,同入繡房,定睛細看,方纔喜个不了。怎見得新人的好處?有新詞一首爲証:[/align][align=left]人窈窕,渾身滿面都堆俏。都堆俏,愁容可掬,顰眉難效。
    還愁不是新人料,腰肢太細如何抱?如何抱,柔如無骨,將人驚靠。[/align][align=left]——右調《憶秦娥》。[/align][align=left]怎見得新郎與新人成親的樂處?也有新詞一首爲証:[/align][align=left]星眸合處羞郎盻,枕上桃花歌兩瓣。多方欲閉口脂香,却被舌攻唇已綻。
    嬌啼歇處情何限,酥胸已透風流汗。睜開四目互相看,兩心熱似紅爐炭。[/align][align=left]——右調《玉樓春》。[/align][align=left]却說玉香小姐的容貌真是天下無雙,人間第一,無可憎嫌的了。只是一件,姿貌雖然有餘,風情未免不足,遂有一二分不中丈夫之意。只因平日在家,父訓既嚴,母儀又肅,耳不聞淫聲,目不睹邪色,所讀之書不是《烈女傳》就是《女孝經》,上面所說的話,都與未央生心事相反。所以言動舉止,未免有乃父之風。丈夫替他取個混名,叫做「女道學」。對他說一句調情的話,就滿面通紅起來,走了開去。未央生極喜日間幹事,好看婦人的陰物,以助淫興。有幾次扯他脫褲,他就高聲大喊,却像强姦他的一般,只得罷了。夜間幹事,雖然也委曲承當,只是察他的意思,都是無可奈何的光景,但見其苦,不覺其樂。與他行房的套數,只好行些中庸之道,不肯標新取異。要做「隔山取火」,就說犯了背夫之嫌;要他「倒澆蠟燭」,又說倒了夫綱之禮。就是勉强要抬他兩脚上肩,也費許多拔山舉鼎之力。至于快活頭上,莫說不肯叫死叫活,助男子的軍威,就喚他幾聲心肝乖肉,也象啞婦一般不肯答應。未央生甚以爲苦,心上思量道:「可惜一个絕色女子,沒有一毫生動之趣,猶如泥塑木雕睡在身邊,有何樂處?我如今沒奈何,只得用些陶養的工夫,變化他出來。」就到書畫鋪中,買一副絕精絕巧的春宮冊子,是本朝學士趙子昂的手筆,共有三十六幅,取唐詩上「三十六宮都是春」的意思。拿回去,放在繡閣之中,好與玉香小姐一同翻閱,使他知道男女交媾之事不是一端,其中有千變萬化生發出來,以備閨房之樂,可見往常那些套數不是我創造出來的,古之人先有行之者,現有程文墨卷在此,取來証驗。[/align][align=left]起初拿到之時,玉香不知就裏,只說不是山水,定是花卉。接到手中,就揭開細看。只見開卷兩頁寫著四个大字道:《漢宮遺照》。玉香思量:「漢宮之中,有許多賢妃淑媛,一定是些遺像。且看是怎生一班相貌,就做得那樣好事出來。」及至揭到第三頁,只見一個男子摟著一個婦人,精赤條條在假山石上幹事,就不覺面紅耳赤,發起性來,道:「這等不祥之物,是從那裏取來的?放在這邊玷污閨閫,快叫丫鬟拿去燒了!」未央生一把扯住,道:「這是一件古董,價值百金。我問朋友借來看的。你若賠得百金起,只管拿去燒。若賠不起,好好放在這邊,待我把玩一兩日,拿去還他。」玉香道:「看些古人名畫法帖以陶養性情。這樣沒正經的東西,看他何用?」未央生道:「若是沒正經的事,那個畫工也不去畫他,那個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價去買他了。只因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樁正經事,所以文人墨士拿來繪以丹青,裱以綾絹,賣于書畫之肆,藏于翰墨之林,使後面的人知所取法。不然陰陽交感之理漸漸淪沒,將來必至夫弃其妻,妻背其夫,生生之道盡絕,直弄到人無噍類而後止。我今日借來,不但自己翻閱,也要使娘子知道這種道理,纔好受胎懷孕,生兒育女,不致爲道學令尊所誤,使我夫妻兩口後來沒有結果的意思。娘子怎麼發起惱來?」玉香道:「我不信這樁勾當是正經事。若是正經事,當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間對著人做?爲何定在更深夜靜之時,暗室屋漏之處,瞞了衆人,就像做賊一般,纔行這樁勾當?即此觀之,就可見不是正經事了。」未央生笑道:「這等說來,怪不得娘子,都是你令尊不是。把你關在家中,不見天日,沒有一個在行的女伴對你說說風情,所以孤陋寡聞,不曉人事。只說普天下的男子只有我一个風流,普天下的女人都像你一般道學,日間不做此事,定要到夜裏纔動彈的。竟不曉得世上的夫妻,那一對不在日裏去幹事?那一遭幹事不是明公正氣使人知道的?我且問你,若還男子婦人日裏不行房,這畫畫之人怎麼曉得這些套數?怎麼描寫得這樣肖神,就像活的一般,使人一看就動興起來?」玉香道:「這等,我家父母一般也是夫妻,爲甚麼不在日間做事?」未央生道:「請問娘子,怎見得令尊令堂不在日間做事?」玉香道:「他們若做,我畢竟撞著。爲何生長一十六歲,竝不曾撞著一次?莫說眼睛不曾看見,就是耳朵也不曾聽見。」未央生大笑道:「好懵懂婦人!這樁事只有兒子看見不得,女兒聽見不得。除了兒女,其余的丫鬟使婢,那一个不看見?那一个不聽見?他們要做這樁事,畢竟待你不在面前,把門閂了,然後上場。若被你看見就怕引動春心,思想男子,生出鬱病來了,故此瞞著你做。娘子不信,請問你母親房裏的丫鬟,說他兩个日裏幹事不幹事?」[/align][align=left]玉香想了一會,道:「他們日裏也常關門睡覺,或者是幹此事也不可知。只是羞人答答的,你看了我,我看了你,如何做得出來?」未央生道:「日裏行房,比夜間的快活實加十倍。其間妙處,正在我看了你,你看了我,纔覺得動興。世間只有兩種夫妻,斷不可在日間幹事。除了兩種夫妻,斷不可不在日間幹事。」玉香道:「那兩種夫妻?」未央生道:「醜陋丈夫標致妻子,此一種也;醜陋妻子標致丈夫,此一種也。」玉香問道:「爲何這兩種人日間做不得事?」未央生道:「做這樁事,全要你愛我、我愛你,精神血脉彼此相交,方纔會快活。若是妻子身上生得肌膚雪白,又嬌又嫩,就像美玉琢成的一般,丈夫把他衣服脫了,摟在懷中,一面看,一面幹,自然興高十倍。那腰下之物不覺又堅又硬,又麤又大了。只是女子看見男人就像鬼魅一般,身上的皮肉又黑又麤,穿了衣服還不覺得,此時脫了,醜態露盡,一毫掩飾不來。况與雪白肌膚相映,八分醜陋的,就覺有十二分。妻子看了豈不憎嫌?心上既然憎嫌,就要形于詞色;男子看見,不知不覺,堅硬的也軟了,麤大的也細了。快活事不曾做得,反討一場沒趣。不如在夜裏行房,還可以藏拙。這是標致妻子與醜陋丈夫幹事的樣子。那標致丈夫與醜陋妻子行房的情弊也與此一般,不消再講。我所以說天地之間,只有兩種夫妻不可日間幹事。若是我和你這樣夫妻,白對白,紅對紅,嬌嫩對嬌嫩,若不在日間取樂,顯一顯肌膚,終日鑽在被窩裏面暗中摸索,可不埋沒了一生,與醜陋夫妻何異?娘子不信,我和你試一試,看比夜間的趣味何如?」[/align][align=left]玉香聽到此處不覺有些醒悟,口裏雖然不肯,心上却要順從,但覺兩腮之上紅暈漸生,眉目之間騷容已露。未央生心上道:「有些意思來了。本待就下手,只是此女慾心初動,飢渴未深,若就把甜頭到他,譬如饑漢見了飲食,信口直吞,不知咀嚼,究竟沒有實際。我且熬他一熬,急他一急,然後同他上場。」就扯一把太師交椅,自己坐了,扯他坐在懷中,揭開春宮冊子,一幅一幅指與他看。那副冊子又與別的春意不同,每一幅上,前半頁是春宮,後半頁是題跋。那題跋的話,前幾句是解釋畫上的情形,後幾句是贊嘆畫工的好處,都是名人筆蹟。未央生教他設身處地,存想裏面的神情,將來纔好摹倣,就一面看,一面念與他聽,道:[/align][align=left]第一幅,乃「縱蝶尋芳」之勢。跋云:女子坐太湖石上,兩足分開。男子以玉麈投入陰中,左掏右摸,以探花心。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入手之初,未逢佳境,故眉眼開張,與尋常面目不甚相遠也。[/align][align=left]第二幅,乃「教蜂釀蜜」之勢。跋云:女子仰臥錦褥之上,兩手著實,兩股懸空,以迎玉麈,使男子識花心所在,不致妄投。此時女子的神情近于饑渴,男子的面目似乎張惶,使觀者代爲著急,乃畫工作惡處也。[/align][align=left]第三幅,乃「迷鳥歸林」之勢。跋云:女子欹眠繡榻之上,雙足朝天,以雙手攀住男人兩股往下直摏。似乎佳境已入,惟恐復迷,兩下正在用工之時,精神勃勃,真有筆飛墨舞之妙也。[/align][align=left]第四幅,乃「餓馬奔槽」之勢。跋云:女子正眠榻上,兩手纏抱男子,有如束縛之形。男子以肩承其雙足,玉麈盡入陰中,不留纖毫余地。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將丟未丟之時,眼欲閉而尚睜,舌將吞而復吐,兩種面目,一樣神情。真化工之筆也。[/align][align=left]第五幅,乃「雙龍鬥倦」之勢。跋云:婦人之頭欹于枕側,兩手貼伏,其軟如綿。男子之頭又欹于婦人頸側,渾身貼伏,亦軟如綿,乃已丟之後,香魂欲去,好夢將來,動極返靜之狀。但婦人雙足未下,尚在男子肩臂之間,猶有一線生動之意。不然竟像一對已斃之人,使觀者悟其妙境,有同棺共穴之思也。[/align][align=left]玉香看到此處,不覺淫興大發,矜持不來。未央生又翻過一頁,正要指與他看,玉香就把冊子一推,立起身來道:「甚麼好書,看得人不自在起來。你自己看,我要去睡了。」未央生抱住道:「心肝!還有好光景在後面,一發看完了同你去睡。」玉香道:「難道明朝沒有日子,定要今日看完?」未央生知道他急了,就摟住親嘴。往常親嘴,把舌頭送過去,他的牙門還是緊閉不開,若要他伸過來,一發不能勾了。做過一月夫妻,還不知舌長舌短。此番纔靠朱唇,那尖而且又嫩的舌頭不知不覺已度過兩重牙門來了。未央生道:「心肝,我和你不消上床,就把這太師椅當了假山石,照冊頁上的光景摹擬一番,何如?」玉香故意惱起來道:「那豈是人幹的事?」未央生道:「果然不是人幹的事,乃神仙幹的事。我和你權做一刻神仙。」就伸手解他的褲帶。玉香口雖不允,手却允了,搭在未央生肩上,再不去阻撓。未央生把褲子脫下,只見褲襠之中濕了一大塊,乃看畫之時淫水灙出的原故。未央生把自家褲子也脫了,扯他坐在椅上,兩脚分開,將玉麈插入陰中,然後脫他上身的衣服。爲甚麼起先不由上而下,直到脫褲之後纔解上衣?要曉得未央生是个老在行,若先脫他上面的衣服,他心上雖然著急,外面還覺怕羞,畢竟有許多做作。且把要害處據了,其餘的地方自然不勞而定。這就是行兵裏面擒王搗穴的道理。[/align][align=left]玉香果然不出所料,聽憑他鬆金釵,解絲縧,除了脚上褶褲不脫,其餘衫裙抹胸等件,一概卸得精光。爲什麼渾身衣服都脫了,只留褶褲不脫?要曉得婦人身上的衣服件件去得,惟有褶褲去不得。這是甚麼原故?那褶褲裏面就是脚帶,婦人裹脚之時,只顧下面齊整,上邊一段未免參差不齊,沒有十分好處。况且三寸金蓮畢竟要一雙淩波小襪罩在上面纔覺有趣,不然就是一朵無葉之花,不耐看了。所以未央生得竅,只除這件不脫。替他脫完之後,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盡皆卸去,不留一絲。然後大整旗鎗,分開一雙小脚架在椅上,挺起玉麈,向陰中左掏右摸,也像第一幅春宮尋覓花心的光景。掏摸了一會,玉香就把兩手伸直,抵住了交椅,漸漸把陰戶湊將上來,迎合玉麈;玉麈往左,以左承之,玉麈往右,以右承之;忽然抵著一處,覺得裏面有些不同,似酸非酸,似癢非癢,使人當不得、又使人離不得的光景,就對未央生道:「如今只是這樣罷了,不要左搠右搠,搠壞了人。」未央生知道花心已得,就依了他,併力只攻一處,不去聲東擊西,漸漸放出手段來,由淺而深,由慢而緊,提了數百提。只見玉香的雙手不覺來在身子後面,攀住兩股往下直搗,竟不知是那裏來的力氣。起先一出,是有意摹倣春宮;這些光景,都是無心暗合,不知其然而然。連春宮上的神情,却像還有摹寫不到處。未央生也伸手去攀他兩股,要做個旗鼓相當,不想已浸在波濤洶湧之中,其滑如油,無可措手處。心上思量道:「此女淫興已極,論理還該刁賴他一番。只是頭一次開葷,須要等他吃個儘飽,待嘗著滋味之後,便好用養鷹之法了。」就把雙足提起,放在肩上,以兩手抱住纖腰,盡根直抵。此時玉麈更覺麤大,塞滿陰中,不見有一絲空隙。又提了數百提,只見他星眼將朦,雲鬟欲墜,却像要睡的光景。未央生撲兩撲,道:「心肝,我知道你要來了。這椅子上難爲人,到床上去完事罷。」玉香正在要緊頭上,恐怕走上床去,未免要取出玉麈來,把快活事打斷了;况且此時手酸脚軟,動彈不得,要走也走不上床;見他說這一句,只是閉了雙眼,搖頭不應。未央生道:「心肝,你莫非走不動麼?」玉香把頭點一點。未央生道:「我捨不得心肝走,抱你上去就是。」竟把兩隻手緊緊摟住纖腰,口裏含了絳舌,抱將起來。玉麈留在陰中竝不抽出,還一邊行走,一邊抽送,做個「走馬看花」的出數。到了床邊,把玉香放倒,帶橫睡著,取枕頭襯在腰間,架起雙足,從頭幹起。再抽數百餘抽,玉香忽然叫起來道:「心肝,我要不好了!」說得這一句話,把手緊緊摟住未央生,口裏哼哼嗄嗄,就像大病之人要絕命的一般。未央生知道陰精已至,把玉麈頂住花心,兩脚懸空,用力一揉,也陪他洩了。[/align][align=left]兩个抱住睡了一刻時辰,玉香醒轉來道:「心肝,我方纔死了去,你知道麼?」未央生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?這不叫做死,叫做『丟』。」玉香道:「怎麼叫做『丟』?」未央生道:「男有陽精,女有陰精,幹到快活盡頭處,那精就來了。將來未來之時,渾身的皮肉連骨頭一齊酥麻起來,昏昏沉沉,竟像睡去的一般,那精纔得洩,這就是『丟』了。方纔那春宮第五幅就是這個模樣,你看過了難道還不省得?」玉香道:「照你這等說,丟過之後還會活轉來,竟是不死的麼?」未央生道:「男子與婦人幹一次丟一次,還有陰精來得快的婦人,男子丟一次他丟幾十次的。這叫做快活,那裏會死!」玉香道:「照像這樣快活,就死也情愿,何况不死!這等我以後日日要丟,夜夜要丟了。」未央生大笑道:「何如?我勸你不差麼?這副春宮冊子可是件寶貝麼?」玉香道:「果然是件寶貝。若買來放在家裏時常看看也好,只怕那朋友要來取去。」未央生道:「那是哄你的話,其實是我自己買的。」玉香聽了,喜不自勝。兩个說完,起來穿了衣服,再看春宮,看到興高之處,重新又幹。[/align][align=left]夫婦二人從這一日起,分外相投,愈加恩愛。玉香自看春宮之後,道學變做風流,夜間行房不行中庸之道,單喜標新取異,蠟燭也肯倒澆,隔山也容取火,那三寸金蓮,竟要擱在丈夫肩上過夜,要放他下來,反要費些拔山舉鼎之力了。至于幹事的騷聲、助興的狂態漸漸在行,一發不消說得。未央生要助他淫興,又到書鋪中買了許多風月之書,如《繡榻野史》、《如意君傳》、《痴婆子傳》之類,共有一二十種,裝釘成套,放在案頭,任他翻閱,把以前所讀之書,盡行束之高閣,惟恐他棄新溫故,又要露出道學本色來。[/align][align=left]他夫婦二口的枕席之歡,真是琴瑟不足喻其和,鐘鼓不能鳴其樂,就畫三百六十幅春宮,也還描寫他不盡。後人有詞一首,單說他夫妻二人看春宮的樂處。詞云:[/align][align=left]疊坐繡窗前,斜倚香肩,揭開冊子共留連。始信合歡非隱事,今古相傳。
    个个鬢雲偏,鳳倒鸞顛,金蓮十對九朝天。願學畫中人到老,夜夜神仙。[/align][align=left]——右調《賣花聲》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至此,可謂快樂之極矣。只是一件,夫婦裏面雖然極是和諧,翁偦之間甚覺有些不合。爲甚麼原故?只因鐵扉道人是個古執君子,喜的是質樸,惱的是繁華;忌說的是風流,愛講的是道學。自從未央生入贅之夜,見他衣服炫麗,舉動輕浮,心上就覺有些懊悔,嘆一口氣道:「此子華而不實,必非有成之器。吾女失所歸矣。」只是聘禮已收,朱陳已結,不可改移也,只得將錯就錯,等他成了新事。要待他成親之後,以嚴父自居,把他磨錬出來,做个方正之士。所以詞色之間,毫不假借。莫說言語舛錯,做事差池,定要訶斥他、教訓他,就是行起坐臥之間,稍有不端正處,亦要聒絮一番。[/align][align=left]古語道得好:「江山易改,秉性難移。」未央生少年心性,又兼父母早亡,不曾有大人拘束過的,那裏受得這般磨難?幾次要與他相抗,只怕妻子心上不安,有妨琴瑟之樂,沒奈何,只得隱忍。忍到後來忍不過了,心上思量道:「我當初不過慕他女兒姿色,因他不肯遣嫁,定要招人,我所以屈志來就他。又不是貧窮之人沒吃少穿,希圖丈人家產業來招布袋的,如何竟把太山勢來壓我?他那樣一個腐儒,我不去變化他也勾了,他反要變化起我來。况且我這等一个風流才子,將來正要做些竊玉偷香、膾炙人口的事,難道靠他一个女兒就勾了我終身大事不成?都像這等拘管起來,一步路也不許乱走,一句話也不容多說,若還做出件分外事來,倒不問我一個死罪?我如今仔細思量,與他拗又拗不得,忍又忍不過,只有一著,除非把女兒交託與他,只說要出門遊學,且往別處走走。如今世上第一位佳人已被我娶著了,倘若遇見第二位,縱不能勾娶他,便做幾夜露水夫妻,了了夙緣也是好的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主意定了,要先對玉香說過然後請問丈人,又怕玉香貪戀枕席之歡不放他去,若先受他一番阻撓就不好再對丈人說了。只得瞞了玉香,背後與丈人商議道:「小壻僻處山邑,孤陋寡聞,上少明師,下無益友,所以學問沒有長進之日,功名絕無到手之期。如今心上要拜別岳父,遊藝四方,使眼界略寬,胸襟稍大。但見有明師益友之處,就在那邊下帷,遇了場期,就到省中應試。或者博得一科兩榜,也不枉岳父招贅一場。不知可容小壻出去?」鐵扉道人道:「你在我家做了半年女壻,只有這一句話纔堪入耳,往常說的,都是些浪子之言。你肯離家讀書是極學好、極向上的事了,我爲甚麼不肯?」未央生道:「岳父雖然見允,只怕令愛怪小壻寡情,新婚未幾,就要遠出。如今照小壻的意思,只說出自岳父之心,非干小壻之事,若是如此,方纔沒有牽滯,可以率意徑行。」道人道:「極說得是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兩个人商量定了,道人當著女兒,勸未央生出門遊學。未央生故意不肯。道人正顏厲色苦說一番,未央生方纔依命。玉香正在得趣之時,忽然聽得丈夫要去,就像小孩子要斷乳一般,那裏苦得過?少不得把行客餞了又餞,贐了又贐,連出門以後的欠賬,都要預支了去。未央生也曉得長途寂寞,一時未必有婦人到手,儘著力量奉承。就像辦酒席的一般,雖然是爲客而設,也落得自家奉陪。一連幾夜的綢繆,真是別人替他說不出,只好夫妻兩口自家知道而已。未央生臨行之時,要留一个伴當在家中給薪水,只因鐵扉道人是個酸嗇主子,平素捨不得閑飯養家人,所以一門之中,只有親丁三口與兩個丫鬟——是妻家隨奩來的,此外竝無義僕,故此未央生要留下一個,就把往常隨身的小子都叫來,立在丈人面前,聽他揀擇。誰想鐵扉道人一个也不中意。爲什麼不中意?只因未央生平日是水陸竝進的,女色也好,男風也好,身邊所用的管家,沒有二十以外之人,不是梳油頭的俊僕,就是穿華服的狡童。鐵扉道人心上常要勸女壻逐去的,如今見說要他揀擇,心上躊蹰道:「家中薪水之僕,其實原少一个。只是女壻出門之後,女兒在家獨處,豈可容此妖冶之僮在門內出入?薪水事小,閨門事大。斷不可貽悔于將來。」對未央生道:「這些游手靠閒之人,只有你用得著,我家無所用之。你都帶去。我若要人用,自然會討。薪水之事,不消你記掛。」未央生見他言詞峻絕,不敢强留。又怕他性子堅吝,不肯另討,只得留下幾兩買僕之資,將原舊家僮盡帶隨身而去。這一回,是未央生初配佳人的始末,此後奇遇尚多,靜聽各回分解。[/align][align=left]【評:說道理勸人,使聽者毛髮俱竦;說情慾動人,又令觀者神魂俱蕩。不知者以首鼠兩端爲作者病,殊不知委曲動人處,正是刻意勸人處。但思玉香未看春宮以前,是何等正氣女子?既觀題跋以後,是何等淫慾婦人?貞淫貴賤,判于頃刻之間,皆男子導淫之過也,爲丈夫者可不慎歟?】
    [/align]
    4楼:钰龙 (01/09 12:18) 引用
    [align=left]第四回 宿荒郊客心悲寂寞 消長夜賊口說風情
    詩曰:[/align][align=left]道學先生談道學,風流子弟說風流。
    一般都要知音聽,不是知音話不投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別了丈人妻子,出門游學。信足所之,沒有一定的方向,只要有標緻婦人的所在,就是他安身立命之鄉。每過一府一縣,定要住幾月。他是個少年名士,平日極考得起,又喜結社,刻的文字最多。千里內外,凡是讀書人,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。所以到一處就有一處朋友拉他入社。他把作文會友當了末著,只有尋訪佳人之事,是他第一件正經。每日清晨起來,不論大街小巷,定去巡歷一遍。所見的都是尋常女子,再不見有天姿國色。他心上想的是這一件,口裏念頌的也就是這一件。無論行起坐臥,不住的噥聒道:「難道這樣好所在,就沒个看得的婦人?」這兩句話,莫說在別處念不住口,就上一次毛坑,也少不得說上幾遍。起先還在沒人的去處自己唧噥。後來竟成了慣相,不管遇著生人熟客,隨口就念出來。那些讀書朋友背後都叫他「色痴」。[/align][align=left]一日,在个荒郊旅店之中,兩个隨身伴當一齊生起病來,動身不得。要出門走走,又沒個跟隨的人,怕婦人家見了不像體面。獨自一个坐在下處,甚覺無聊。正在愁悶之際,只見隔壁房裏有个同下的客人走過來道:「相公獨坐在此,未免寂寞。小人有壺酒在那邊。若不棄嫌,請過去同飲一杯何如?」未央生道:「萍水相逢,怎好奉擾?若要如此,除非待小弟作東。」那人道:「我聞得讀書人是極喜脫略的,相公爲何這等拘執?自古道:『四海之內皆兄弟』;又道:『人生何處不相逢』?小人雖是個下賤之人,也極喜結交朋友。只是相公前程遠大,不敢高攀。如今同在旅店之中,也是難逢難遇,就屈坐一坐何妨?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正在悶極之時,巴不得扯人講話,又見他意思來得真誠,就應允了,同他過去。他把未央生送在上面坐上,自己坐在旁邊。未央生再三不肯,扯他對坐。[/align][align=left]兩个說了幾句閒話,方纔各問姓名。未央生把自己的別號說了,也問他是何尊稱。那客人道:「相公讀書人才有別號。小人是个俗子,那有這樣斯文表德。只有个混名,叫做『賽崑崙』。數百里內外,若說起來,人都曉得的。」未央生道:「這个尊稱來得異樣。爲何取這三个字?」那人道:「若說起來,只恐相公要害怕。就不害怕,也要走開去,不屑与小人對飲了。」未央生道:「小弟也是个豪俠之人,不羈之士。隨你神仙鬼怪立在面前,也不怕的。至于貴賤賢愚,一發不論。豈不聞孟嘗門下有鷄鳴狗盜之雄?荊軻游于燕市,嘗与狗屠醵飲。只要意氣相投,有甚麼不屑!」賽崑崙道:「這等就不妨直說了。小人平日乃是個做賊的,慣能飛墻走壁,隨你財主人家幾十丈的高樓,幾百層的厚壁,我只除非不去就罷了,若去尋他,不消費些些氣力,就直入他臥榻之中,把東西席捲出來。不到第二日,也不使他知道。人說當初有個崑崙奴,飛入郭令公府中盜取紅綃出來。他一生一世不過做得一次,我不知做了幾百次,故此把我呼做『賽崑崙』。」未央生大驚道:「你既然久做此事,又出了名,人人都曉得,難道不犯出來?」賽昆侖道:「若犯出來,就不爲豪杰了。自古道:『拿賊拿賍』。賍拿不著,我就自己對他說,他也不敢奈何我。這遠近的人沒有一个不奉承我的,惟恐得罪了我,我要筭計他。我却也有些義氣,生平有『五不偷』。」未央生道:「那『五不偷』?」賽崑崙道:「凶不偷,吉不偷,相熟不偷,偷過不偷,不隄防不偷。」未央生道:「這五種名目就來得有意思了。請逐件說一說看。」賽崑崙道:「人家若有顛沛之事,或是生病,或是居喪,或是有甚麼飛災奇禍,他正在急難之中,我若再去偷他,就如火上添油,他一發當不起了。我所以不去。人家有喜事,或是娶妻、嫁女,或是生子、壽誕,或是起造、搬移,正在吉慶頭上,我若去偷他,他失些財物不至緊,使他沒有好彩頭,將來做事就蹭蹬了,我所以不去。那一面不相識的人,我知道他,他不知道我,或是知道我、不屑与我相處的,我去偷他,這不爲過。若还是終日相見,拱手作揖的人,去偷了他,他就不疑我,我見了他也覺得有些慚愧。譬如我方纔請你吃酒,你若拒絕我,不來,就是个驕傲之人,把我不放在眼裏了。隨你住在那裏,將來也放你不過。你如今欣然過來,又肯與我對坐,這樣有趣的人,我難道還好偷你不成?那財主人家金銀多不過,不曾有人偷過的,我去下頋一次,只當他打個抽豐,何爲之過?若偷過一遭,得了甜頭,只管去騷擾他,就是个貪得無厭之人了,這樣事我也不做。那提心弔膽的人家,朝朝慮賊,夜夜防賊,口裏不住的說賊。他以不肖之心待我,我就以不肖之心待他。偷他遭把,使他知道我的見識高似他的,容易料不著,省得把賊看輕了。若是寬胸大度之家,知道錢財是儻來之物,要便等人偷去些,或是大門忘了不閉,或是房門設而不關,我若去偷他,就是个欺軟怕硬的人,真所謂鼠竊狗盜,乃先師柳盜跖耻而不爲之事,我豈肯做他?這就叫做『五不偷』,是我生平得力的所在。遠近之人見我有這些好處,所以明知我是賊,不以賊待我;明知我做賊,不以賊防我,甘心与我相處,不以爲玷辱。我自己也說沒有甚麼玷辱他。如今相公若还不棄,就在這裏拜个弟兄,以後有用著小人處,只管效勞,就是死也肯替。不像你們讀書人結拜的盟兄盟弟,有好事就來相幫,一見有患難就推辭不管,這樣人是我輩不屑做的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聽他以前的話,不住的把頭乱點,心上嘆息道:「不意盜賊之中竟有這般豪傑,我若同他相与,別處还用不著,倘若遇了絕世佳人如紅綃、紅拂之類,在高門大宅之中,或是消息不能相通,或是身子不能出入,我就把他當了昆侖何等不妙?今日相遇,或者是我該有奇緣,天使異人相助也不可知。」思量到此,不覺手舞足蹈起來。後來聽說要同他結拜,心上就有些躊躕起來,口裏雖應道:「如此極好。」只是答應的光景,不見十分踴躍。賽崑崙知道他意思,就開口道:「相公口裏决了,心上還未必决。莫非怕有連累處麼?無論小人的本事高强,做賊的事斷然不犯,就是犯了出來,死便自家死,决不攀扯無辜之人。相公不消多慮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見他參破机關,又解了疑慮,就滿口應承,不敢推託。兩个人各出分資,辦了三牲祭禮,寫出年紀生日,就在店中歃血爲盟,誓同生死。賽崑崙年長,未央生年幼,叙了兄弟之稱。兩个又同享祭餘,吃到半夜,杯盤狼藉,要分別了各房而睡。未央生道:「兩處睡了,大家都寂寞。不如同在小弟床上抵足談心,消此長夜,何如?」賽崑崙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兩个人就把衣服脫了,同床合被而睡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未睡以前,因与他飲酒說話,沒有閑暇工夫,竟把往常念頌的言語丟了一日。此時酒吃完了,話講住了,纔爬上床,還不曾睡倒,就露出慣相來。把那兩句話一連說了幾遍。賽崑崙道:「標緻婦人那一處沒有!賢弟爲何道這兩句,莫非不曾娶弟婦,要往各處求親麼?」未央生道:「弟婦是娶過了。只是一个男子怎麼靠得一个婦人相處到老?畢竟在妻子之外,還要別尋幾个換換眼睛纔好。不瞞長兄說,小弟的心性是極喜風流的,富貴功名將來唾手可得,都不放在心上,如今只有這樁事著緊。此番出來,雖然以游學爲名,却是爲訪女色。走過了許多州縣,看見的婦人不是塗脂抹粉掩飾他漆黑的肌膚,就是戴翠頂珠遮蓋他焦黃的頭髮,那裏有一個本色婦人不消打扮自然標緻的?所以小弟看厭了,不住把這兩句放在口頭,發洩我牢騷不平之氣。」賽崑崙道:「賢弟說差了。天下好婦人决不使人見面,使人見面的决不是好婦人。且莫說良家子女,就是娼妓裏面,除非是極醜極陋沒人愛的,方纔出來倚門賣笑,略有幾分身價的,就坐在家中等人去訪他。就去訪他,還要推三阻四,直待請上幾遍,方纔出來。何况好人家兒女、大人家妻妾,肯立在門前使人觀看?你若要曉得當今之世,有好婦人沒有好婦人,只除非來問我!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聽見這一句,不覺昂起頭來道:「這又奇了。長兄又不在風月場中著脚,爲何曉得這樁事?」賽崑崙道:「我雖不在風月場中著脚,那風月場中的事,只有我眼睛看得分明,耳朵聽得分明。就是當局的人,也只好得其大概罷了。這些細微節目,他那裏知道!」未央生道:「這是甚麼原故?」賽崑崙道:「請問,天下標致的女子,還是富貴人家多?貧賤人家多?」未央生道:「自然是富貴人家多了。貧賤人家那裏討得起!」賽崑崙又道:「這等,富貴人家的標致女子,還是臉上搽了脂粉、身上穿了衣服纔看得仔細,還是洗去了脂粉、脫了衣服纔看得仔細?」未央生道:「自然是洗脫去了纔見本色。若臉上有脂粉,身上有衣服,那裏辨得出!」賽崑崙道:「這等就明白了。我們做賊的人,那貧賤人家自然不去,去走動的,畢竟是珠翠成行、綺羅作隊的去處,自然看見的多了。去的時節又不在日裏,定在更深漏靜之時,他或是脫了衣服坐在月明之下,或是開了帳幕睡在燈影之中。我怕他不曾睡著,不敢收拾東西,畢竟要躲在暗處,把這雙眼睛釘在他身上,看他響不響?動不動?直待他睡著了方纔動手。所以那幾刻時辰,極看得仔細,不但眉眼面貌、體態肌膚一毫沒有躱閃,就是那牝戶之高低,陰毛之多寡,也都看得明明白白。這數百里內外財主、做官的人家,那个婦人生得好,那个婦人生得不好,都在我肚裏。你若要做這樁事,只消來問我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起先還在被窩之中側著耳朵聽他講話,及至說到此處,就不覺露出胸膛,赤了背脊,坐起來道:「有理!大人家女子,隨你甚麼人不得見,就見也看不分明,惟有你們相得到。今日若不講起,幾乎當面錯過。這等還有一說:你看了那樣標致的婦人,那樣豐滿的陰物,萬一動起興來,矜持不定,却怎麼處?」賽崑崙道:「起先少年的時節,初見這種光景,也熬不住,常在暗地之中,對著婦人打手銃,只當与他幹事一般。後來見得多了,也就不以爲意,看著陰戶就像尋常動用的家伙,一毫不覺得動情。只是見他与丈夫幹起事來,口裏哼哼嗄嗄,陰中即即作作,那時節未免又有些動興起來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見他說到至妙處,雖然坐在床上,相去不遠,還怕隔了二三尺路,聽不真切,就掇轉身子,睡到一頭去聽。賽崑崙道:「你若不嫌褻瀆,待我把耳聞目見的事說一兩樁,使你知道我做賊之人是風月寨中的細作、烟花路上的功曹,不是个蠢然無知之物、風流兩個字不曉得怎麼樣寫的!」未央生道:「妙極!若得如此,真是『与君一夕話,勝讀十年書』了。快請!來!」賽崑崙道:「我生平看見的事也多不過,從那裏說起?如今隨你問一件來,我就說一件罷了。」未央生道:「也說的是!這等,婦人裏面還是喜幹的多,不喜幹的多?」賽崑崙道:「自然是喜幹的多了,却一般也有不喜幹的。大約一百个之中,只有一兩个不喜幹,其餘都是喜幹的。只是這喜幹的裏面,也有兩種。有心上喜幹,口裏就說要幹的。有心上喜幹,故意做那不要幹的光景,待丈夫强他上場,然後露出本相來的。這兩種婦人,倒是前面一種好打發。我起先立在暗處,見他催丈夫幹事,不顧羞耻,只說是個極淫之婦,通宵不厭的了。誰想抽不上幾下就丟,一丟之後,也就精神倦怠想睡覺,隨丈夫幹也罷,不幹也罷,不去扯扯拽拽,使丈夫躱不得懶。惟有心上要幹、假說不要幹的婦人極難相處。我曾去偷一家,見丈夫扯妻子幹事,妻子只是不肯。丈夫爬上身去,又推下來。丈夫只說果然不要幹,竟呼呼的睡著了。那個婦人故意把身子翻來覆去,要碍他醒來。見碍他不醒,又把手去搖他。誰想丈夫睡到好處,再不得醒。他就高声喊起來道:『房裏有賊!』若把別个做賊的,就要被他嚇走了。我知道他不是喊賊,是要驚醒丈夫,好起來幹事的意思。果然不出所料,只見丈夫嚇醒之後,他又把巧話支吾道:『方纔是猫捉老鼠,跳一下響,我悞聽了,只說是賊,其寔不相干。』就把丈夫緊緊摟住,將牝戶在陽物旁邊挨挨擦擦。丈夫纔動起興來,上身去幹。起先抽送的時節還勉强熬住,不露騷声。抽到幾百抽上,纔漸漸哼嗄起來。下面的淫水流个不住,等丈夫幹一會、揩一會,服事个不住。幹到半夜丈夫丟了,他的騷興正發;看他意思,好不難過,又不好叫丈夫再幹,只得粧声做氣,却像有病的光景。教丈夫揉胸摸肚,不容他睡。丈夫磨不過,只得又爬上身,從頭幹起,一直幹到鷄鳴方纔歇息。累我守了一夜,正要收拾東西,天又明了,只得潜身而出,竟不曾偷得他。所以曉得這種婦人極難相處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道:「這便是了。請問婦人幹事的時節,還是會浪的多?不會浪的多?」賽崑崙道:「那自然是會浪的多了,却一般也有不會浪的。大約十个之中有一兩个不會浪,其餘都是會浪的。只是婦人口裏有三種浪法,口氣相同,声音各別。這些光景,惟有我們聽得清楚,那幹事的男子反不知道。」未央生問:「那三種?」賽昆侖道:「初幹的時節,還不曾快活,心上不要浪,外面假浪起來,好等丈夫動興。這種声氣原聽得出,大約口裏呼喊,身子不動,叫出來的字眼,是清清楚楚,不混亂的。幹到快活的時節,心上也浪,口裏也浪,連一身的五官四肢都浪起來。這種聲氣也聽得出;叫出來的字眼,是糊糊塗塗,上氣不接下氣的。到那快活尽頭處,精神倦了,手脚軟了,要浪浪不出。這種聲氣在喉嚨裏面,不在口舌之間,就有些聽不出了。倒是這聽不出的所在,使聽的人當不起。我曾偷一家,見他夫妻兩个幹事,起先亂顛乱聳,響声如雷。我外面聽了,心上一毫不動。幹到後面,那婦人不響不動,竟像被男子入死了一般。我又側著耳朵走到近處去聽,只見喉嚨裏面噫噫呀呀,似說話非說話,似嘆氣非嘆氣。我聽了那種光景,知道他快活極了,不覺淫興大動,渾身酸癢,又不曾打手銃,那精竟自己流出來。所以曉得婦人口裏又有這一種浪法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聽到此處,就像有个極淫的婦人在他耳朵跟前浪的一般,也就渾身酸癢起來,那多時不洩的陽精不知不覺竟流了一蓆。還要問他別的話,不想天已大明。兩个起來梳洗已畢,依舊對坐談心,少不得是這些妙語。說者有時倦怠,聽者再不厭煩。[/align][align=left]兩個綢繆幾日,交情愈加密了。未央生就對他道:「小弟自出門以後,也見了許多婦人,竟沒有一個入眼。只說當今之世沒有佳人,據長兄說起來,所見甚多,不止一次。小弟生平以女色爲性命,如今得遇長兄,可謂三生有幸了。若不以心事相託,豈不當面錯過?要求長兄把見過的婦人裏面,揀第一个標致的,生个法子,使小弟經一經眼。若果然是絕色,不瞞長兄說,小弟的賤造是有紅鸞照命的,生平一見了婦人,我不去尋他,他自然會來尋我。到那時節,求長兄顯个神通,成其好事,焉知賽崑崙不就是崑崙再世、助小弟作崔千牛乎?」賽崑崙搖頭道:「這个使不得。劣兄生平有偷過不偷之戒。偷過他一次,連財物尚不忍再偷,何况于有關名節的婦人女子?只好從今以後,留心替你尋訪。走到人家,見有標致婦人,就不必偷他的財物,竟走回來与你商量,做成一樁好事,這還使得。」未央生道:「小弟有眼不識義士。方纔的話,唐突多了。只是一件,既蒙金諾,就要替小弟留心。若果然見了絕色婦人,千萬不可偷他財物,不要見財起意,忘了今日之言。若做得事成,小弟後來自然圖報。」賽崑崙道:「這等說來,你果然有眼不識義士。我若是想你圖報的人,又不如拿那現在的穩了,怎肯不見財起意?就是你要圖報,也不過是到做官之後,許我打幾次抽豐。那打抽豐的銀子,也看得見。打你十次抽豐,不如我自己做一次賊。這樣的報也可以不圖。我如今許你一个標致婦人,少不得明日還你一个標致婦人。只是纏他上手的工夫,在你自家去做。我包不得許多。」未央生道:「那些訣竅,是小弟的專行,不消長兄記掛。」賽崑崙道:「你如今既遇了我,不消到別處去了。且在這邊賃幾間房子讀書。也不要靠我一个,你若看見有好的,就自己去做事。我若看見有好的,也走來通報你。兩路搜尋,自然會遇著个把,决不至落空了。」未央生喜之不勝,就央人去尋寓處。臨別之際,又扯住他拜了四拜,方纔分別。別的盟兄盟弟,都是八拜之交,獨有他是十二拜。後人有詩一首,單說他好色貪淫,結交匪類的過處,詩云:[/align][align=left]色欲迷人萬事昏,窮途認賊作崑崙。
    萑苻隊裏盟金石,鼠狗行中叙季昆。
    此膝已經爲賊屈,他年何以拜皇恩?
    知君不是無高見,世上于今此輩尊。[/align][align=left]【評:賽崑崙的人品,高似未央生十倍。不是未央生結交匪類,還是賽崑崙結交匪類耳。○孤峰之三戒,賽崑崙之五不偷,皆千古絕高絕快文字。自有小說以來,未經再見者也。即欲不傳,其可得乎?】
    [/align]
    5楼:钰龙 (01/09 12:18) 引用
    [align=left]第五回 選丰姿嚴造花名冊 徇情面寬收雪鬢娘
    詩云:[/align][align=left]二八佳人貌及時,風情還到後來知。
    枕邊忌作羞郎面,陣上難容避敵師。
    已作娘親方老到,未生兒子尚嬌痴。
    但須留得丰姿在,鬢點霜花總不遲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自與賽崑崙別後,搬在一个廟中作寓。這廟是送子張仙的行宮,裏面房間甚少,往常是不寓客的。只因未央生不惜重價,別處一兩一月,他情願出二兩。道士貪圖微利,所以破格租与他住。[/align][align=left]爲甚麼他肯出重價,不尋到別處去,定要寓在廟中?只因本廟的張仙極其靈驗,遠近婦人來求子者極多。未央生要借此處做个選場,所以謀在這邊作寓。果然進寓之後,每日定有幾起仕女進來燒香。那進來燒香的仕女又與別處燒香的不同,十个之中定有一兩个將就看得。這是甚麼原故?難道未央生好出張告示禁止醜婦不得入廟,單放標致的進來不成?[/align][align=left]要曉得各處寺院都有婦人燒香,內中也有老年的,也有中年的,也有少年的。老年、中年的倒去了兩分,少年的只得一分,自然看得的少,看不得的多了。到此處燒香的女子都是爲求嗣而來,老年的經水已絕,必無生理。中年的經水將絕,子興已闌。所以進來求嗣的,畢竟是些少年女子,就有幾个老成的陪來,也就不多了。但凡女子到十四歲之外,二十歲之內,這五六年中間,無論好歹,面上都有些桃花色澤,隱隱動人。所以十个之中,定有一兩个將就看得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每日清晨起來,打扮得齊齊整整,就像戲臺上的正生一般,不住在神座面前走來走去。望見有婦人來,就躱在張仙背後,聽道士替他通誠,又看他拈香礼拜,把面龐態度看得一覽無遺。然後攻其不備,從裏面闖出來。那婦人見他姿容絕世,又且飄飄欲仙,个个都吃一驚,只說因自己心上至誠,把泥塑的張仙拜活了,下來送子與他。直待他走下階沿,搖擺一會,方纔曉得是人。及至曉得是人,那條魂靈已被活張仙勾去了。弄得那些女子心花意乱,或把眉梢致意,或將眼角傳情,都戀戀的不忍回去。也有故意掉下汗巾來的,也有有心留下扇子去的。未央生一日到晚,定收著幾樁表記。從此以後,舉止分外輕佻,精神愈加放蕩,竟說世間標致女人該是我受用的,我這樣標致男人,該是女人奉承的,不叫做甚麼奇事。[/align][align=left]自起先入廟之時,就釘下一本袖珍冊子,藏在夾袋之中,上面題四个字道:「廣收春色」。凡是燒香女子有幾分姿色的,就登記入冊。如仕女某人,年歲若干,良人姓某名某,住居何處,都細細注在下面。那名字之旁,又用硃筆加圈,以定高下。特等三圈,上等二圈,中等一圈。每一名後面又做个四六批語,就像鄉會場裏的硃卷一般,形容他的好處。[/align][align=left]說話的,你方纔的話講脫節了。婦人進來的時節,他只好立在旁邊,相一相面貌罷了,連婦人自己的姓名尚且不知,怎麼曉得他丈夫的名字?連住處都記了下來?難道好扯住婦人,細細的問他不成?[/align][align=left]看官,你又不明白了。但凡婦女入廟燒香,定有个香火道士立在旁邊替他通誠,少不得走到之時就問他姓甚麼,名字叫甚麼,年紀多少,系那一位信士之妻,住在何坊何里。那婦人就不說,也定有個家人使婢替他答應。未央生就在此時記在腹中,待他去後,取出冊子登記上去,這有何難?所以不上數月,把一方的女色收羅殆盡。[/align][align=left]只是一件,他的考法雖恕,取法極嚴,冊子上雖然錄了許多,都是些一等、二等的,要那三圈頭,竟沒有一個。心上思量道:「我生平的志向,原要娶世間第一位佳人,起先在家裏娶著的,只說是第一位了。照如今看起來,与他一樣的儘多,可見還筭不得第一位。既然筭不得第一位,天下的女色,豈有有了榜眼、探花而無狀元之理?畢竟有一位在那邊,我還不曾遇著。如今看來看去,都是些中上之材,只好存在這邊做備卷,若還終久遇不著,就要拿來塞責了。我且姑待幾日,看以後進來的何如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從此以後,不但取法加嚴,連考法也不恕了。一日,精神倦怠,正在房裏睡覺,忽然有一个家僮從外面趕進來道:「相公,快起來看標致女子,遲一刻就不得見了。」未央生連忙爬下床來,戴新巾,穿麗服,又要照照鏡子,未免躭擱了一會。及至走到外面,只見兩位少年女子,一個穿銀紅,一個穿藕色,陪伴來的是个半老佳人,都燒過了香,要出去了。未央生隔著許多路,把那兩个少年女子大概一看,真是巫山神女、洛浦仙妃,比往常所見的大不相類。[/align][align=left]但凡看婦人的方法與看字畫一般,不用逐筆推求,只消遠遠掛了看他氣魄,氣魄好的自然是名筆,若還氣魄淹滯,又不生動,就像印板印的一般,那樣字畫隨你筆墨精工,不過是畫匠之畫、書手之字而已,有何貴重?婦人家的姿色要等男子近身細看方纔露出好處來的,那婦人的姿色就有限了。若還是真正佳人,不但隔水間雲、礙花阻竹掩不得他的好處,就是藏在門縫裏面,躲在黑地之中,那一種嫵媚之意自然會透露出來,使男子見了真不知胡然而天、胡然而帝。這種好處,說在形體之中,又不在形躰之中;說在形躰之外,又不在形躰之外,使人解說不出,所以爲奇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見了這些光景,不覺風顛起來。見他要走、還不曾出門,就如飛趕去跪在門檻之外,不住的磕頭。把兩個家僮与香火道人嚇得目定口呆,只怕婦人要發作。[/align][align=left]誰想他外面雖覺得風顛,心上却有个主意。料那三个婦人若是肯走這條路的,知道我見他生的標致,愛他不過,所以跪拜他,雖在人面前不好回禮,料想也决不發作。若還是些正氣女子,不徇情面的,他若發作起來,我只推是外面走來的人,要拜張仙求嗣,見有女眷在內,混雜不雅,所以不敢進去,跪在門外磕頭。他難道曉得我寓在廟中,同我講話不成?把這个鑽心計較放在胸中,立于不敗之地,所以纔敢如此。[/align][align=left]果然那三个婦人不知就裏,只說他是求嗣的,都縮轉身去立在旁邊。直等他拜完,方纔舉步。拜的時節,那兩个少年女子雖然也一般顧盻,只是那種意思還在有意無意之間,不覺得十分出像。獨有那个半老佳人,對著未央生十分做作,自己掩了口不住的笑,又把兩隻手臂去礙那兩个女子,却像要他掉轉身來受拜的意思。臨行之時,還把未央生睃了幾眼,方纔出去。[/align][align=left]未央生痴呆半晌,不能出声。將去一二里,纔問香火道士:「方纔這三个是那家的女子,這等生得標致?」道士見他輕舉妄動,幾乎惹出事來,還埋怨不了,那裏肯對他說。未央生要跟著轎子去踪跡他,又知道去遠了追趕不上,只得回到房中,悶悶的坐。心上思量道:「有這等可恨的事!往常那些不中意的,个个都曉得他姓名,知道他住處。偏是這兩個極中意的,一个也不知下落。可惜一對絕世佳人,當面錯過。怎么懊悔得了!」就取出那本冊子,放在面前,要添這兩个上去。怎奈提起筆來,竟無名字可寫。只得先記一筆在前,道:[/align][align=left]某月某日,遇國色二名,不知姓氏,姑就所衣之色隨意命名,彷彿年齒性情開列于左,以便物色。[/align][align=left]計開:[/align][align=left]銀紅女子一名。【年可十七八。察其情意,似于歸未久而慾竇初開者。】[/align][align=left]批:此婦態如雲行,姿同玉立。朱唇綻處,嬌同解語之花;纖步移時,輕若能飛之燕。眉無憂而常蹙,信乎西子善顰;眼不倦而慵開,應是楊妃喜睡。更可愛者,贈人以心,而不贈人以物,將行無雜珮之遺;示我以意,而不示我以形,臨去少秋波之轉。殆女中之隱士而閫內之幽人也,置之巍等,誰曰不宜?[/align][align=left]藕色佳人一名。【年可二十許。瞻其神氣,似適人雖久而原陰未斲者。】[/align][align=left]批:此婦丰神綽約,意致翩躚。眉無待畫之痕,不煩京兆;面有難增之色,焉用何郎?肌肉介肥瘦之間,妙在瘦不可增而肥不可减;粧束居濃淡之際,妙在濃似乎淺而淡似乎深。所可憐者,幽情鬱而未舒,似當開不開之菡萏;心事含而莫吐,殆未謝愁謝之芳菲。所當與前美并壓群芳、同稱國色者也,俟面試後再定元魁。[/align][align=left]批評已畢,心上又思量道:「這兩位的姿色不消說了,就是那個半老佳人,也不减少年丰致。別的且不要說,只是那雙眼睛就是一件至寶了,兩个瞳人竟是會說話的。他起先丟上許多眼色,我只因注意那兩个,不曾回得他一眼。如今想來甚不過意,他年紀雖然略大了些,姿色雖約略减了些,身上的肌肉雖然略胖了些,只是与那樣標致婦人同行,不是妯娌,定是親戚,也就要看標致的分上,寬待他幾分了。况且又肯幫情湊趣,引那兩个顧盻我,分明是个解人。我若尋得他著,何愁那兩个不入彀中?只是沒頭沒腦,教我那裏去尋?我如今也把他附在冊上,加一个絕好的批評。一來報他自己的繾綣之情;二來推那兩个的屋烏之愛;三來若有尋著的時節,就把這本冊子送與他看。先把他奉承倒了,不愁他不替我做事。」就提起筆來,先把第一行上「國色二名」的「二」字加上一點,改做「國色三名」。因他身上穿的是玄色紗衫,就添出一个名字道:[/align][align=left]玄色美人一名。【年疑四九,姿同二八。觀其体致,似慾事久疎而情焰甚熾者。】[/align][align=left]批:此婦幽情勃動,逸興遄飛。腰肢比少婦雖寬,眉黛與新人競曲。腮紅不减,祇緣花色本來濃;肌瑩猶然,具見玉情生處好。最銷魂者,雙星不動而眼波自流,閃爍幾同巖下電;寸步未移而身容忽轉,輕飄酷似嶺頭雲。所當略齒言情,舍形取意者也。即與二美鼎足,奚多讓焉?[/align][align=left]寫完,每一个名字上圈了三个大圈。依舊折好了,藏在夾袋之中。從這一日起,那張仙殿上,去也得,不去也得;進來的婦人,看也可,不看也可。只把這三个佳人時刻放在心上,終日帶了這本冊子沿街去撞,再不見一毫踪影。心上思量道:「賽崑崙的見識最高,路數又熟,爲甚麼不去問他?只是一件,他原許替我尋一个。這幾日不見,想是去尋了。我若對他說,他只道我有了中意的,倒把担子丟開了。况且沒名沒姓,教他那里去查?我且放在肚裏,再等幾日,他或者尋一个來報我也不可知。別的東西怕多,標致婦人那怕有幾十个!且把他的弄上手,再去圖這幾个也不爲遲。」[/align][align=left]自此以後,每日爬起來,不是出門閒撞,就是在家死等。一日,從街上走過,劈面遇著賽崑崘,就扯住他道:「大哥向日所許的事,爲何不見回音?莫非忘記了麼?」賽崑崙道:「時刻在心,怎麼會忘記。只是平常的多,絕色的少。尋了這一向,近日纔遇著个把,正要走來報你,不想恰好撞著。」未央生聽了,滿臉堆下笑來,就對他道:「既然如此,這塗次之中不是說話的所在,請到敝寓去講。」与他綰手而行,一同入寓。把家僮打發出去了,兩个關了房門商量好事。[/align][align=left]不知是那一家婦人造化,弄著這个會幹的男子?又不知是那一家丈夫晦氣,惹著這个作孽的姦夫?看官不用猜疑,自有下回分解。[/align][align=left]【評:從來小說家,止有叙事並無議論。即有議論,亦在本事未叙之先,敷衍一段,做個冒頭。一到入題之後,即忙忙說去,猶恐散乱難收,豈能于交鋒對壘之時,做揮麈談玄之事?爲此書者,獨能于忙中騁暇,熱處賣冷,每在緊急叙事中間,夾一段舒徐議論。自問自答,井井有條,使觀者不但不厭其煩,亦且惟恐其盡。及至說完之後,接叙前事,又覺筋脉相聯,毫無間隔,真神手也!此法自此公創之,亦惟此公能之。他人學用此法,徒取厭倦而已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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